曾国藩传读后感(原作于2018年)
刚在"微信读书"把曾文正这部传记读完了。这本《曾国藩传》是由何国松"主编",听起来可疑,读起来也感觉有明显东拼西凑的痕迹,行文风格、节奏松紧并不统一,其中不乏大段的来自唐浩明的历史小说《曾国藩》的内容,显然不够严谨。而其中扫描错误形成的错字又特别多,显然失于校订,可能是因为本书古文多,不好找能校对古文的人才?20年来我读中文书并不多,与美国的英文图书比较,感觉国内还是缺乏认真二字!读书人、制书人不认真,谁还能认真!这样"编"一部传记,尽行拿来主义,有无版权问题?即便没有,编也不好好编,资料芜杂凌乱,叙事详略失衡,其中乃至有致命错误,比如把靖港之役写在围攻九江后面!也好在是一部历史书,有史料,总不嫌太差。其中间杂演义,也算平添趣味,无伤大雅。
该传记不仅大量引用古文文牍、奏章、书信,本身行文也用不少古词儿。这对我是极大挑战。我读书必读透,每一个字都要通。所以虽然读起来慢,知识可得扎实。此书生词生字太多,读来可谓踉跄,Ipad用来读书,旁边还要摆个电脑用于查考。查字则上汉典:http://www.zdic.net/;查词要去文学网汉语词典:http://cd.hwxnet.com/。我国文底子算是凑合,曾获1987年北京市中学生语文竞赛一等奖,奖励上西安旅游一星期。但1998年出国,离开中文书面语环境,而接触的古文除了佛经之外只有诗经等少数几种。佛经的翻译追求好懂,以利贤愚众生,所以用语浅易平实,又与文史之学不同。所以,不知道是我本来就平庸,还是在美20年忘了不少,读此书之古文深感吃力,委实惭愧耳。由于中文是一种文学语言,而佛法哲学缜密严谨,总感觉古文佛经说的不如英文通达准确(我修藏传,其英文文献多译自藏文,也有直接来自梵文的),古文又晦涩不明,又简洁,一个字于此处究竟何意,费力劳心,所以后来就连用词浅易的中文佛经我都少读,而喜英文。国内人比较无知的是误以为佛教只属于亚洲,是民间信仰,差矣!二战以来早在西方遍地生根,嬉皮士运动对佛法弘传也有推动,而西人喜冥思、修智、深研、查考,其于佛法哲学之精进,远盖华人,几十年来翻译三藏、著书立说,亦璨璨大观矣!反观华人,求福不求慧,参谒寺院多为祈福消灾,加入居士林也多为凑个热闹、来往盘桓,其能深入者鲜矣!
深解文字之外,史料之校勘,所谓cross reference,更费心力,维基百科与百度百科若不得满意,就上谷歌上海查。好在搜索也是我的天赋与爱好,换他人,怕是更难。
曾文正千古一人,岂是"能臣"二字可概括?盖几千年能臣虽多,气局才具可比涤帅者有几人?便是其学生李鸿章,亦称中兴名臣,贪利、嗜权、倨傲,任用私人,其境界高下立见。文正气局恢弘,旷世未有,一意在效命王事,济世兴邦,平贼乱,劝农桑,私心已置之度外,毁誉亦不以为意,公非圣人,孰为圣人?曾爷本守丧在家,苦于太平之乱,蒙召朝廷,墨絰从军,编练乡勇,为人所不能为;因兴团练而遭嫉于官场,招恨于绿营,受人所不能受;出师湖南,复武汉,战长江,围九江,一洗清军被动局面,成人所不能成;而领湘军困处外省江西,处处受地方官刁难为难,兵饷不继,是又忍人所不能忍;比及二次起复,授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政,陷安庆,下江宁,尽屠悍匪,恢复江南,亦千古功业,无人可望项背也!
是时满清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民既贫苦,官亦庸恶。雄杰如文正,自言"咬碎了牙和血吞"。他并不如许多书生那样愤世嫉俗,一味清高,而是能在从江西回湖南去职服丧期间反躬自省,冥思官场办事之道。待复出之时,已是圆融谦和之气象,与前判若两人。此犹值我辈效法也。中国之知识分子,乃至今日之留美学人,从来只会怨天尤人,不会自省悔过。盖改变他人难,改变自己易,封疆大吏如曾文正尚在修心上下工夫,我等平常人,又有什么资格不为呢?什么叫做男子汉?能担当!什么叫能担当?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君子能有勇气鉴察自身得失,并及时改正,这是大丈夫,比起攻城略地,更在高卓也。
论才具,曾文正是天下少有大小兼顾之才,其大处,有视野、有战略眼光;其小处,又遍历亲观,明察微末。为人精细又不失宏远,深析又胸怀大局。具此资质者,天下罕有。我一生所见多两极:能为大事者粗疏;能办小事者琐陋。古人如诸葛亮,事必躬亲,呕心沥血,活活累死。周恩来总理,亦复如是。邓小平"举重若轻"、刘伯承"举轻若重",各有短长。生活中常见一些业界领导、经理之类,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内心却琐碎至极,眼光局限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小小事,要是九曲回肠又满是私念,这样的人怎能办大事呢?
此等才识,于举拔人才,也是不可多得。疏旷之人,能用人但不能明察,常致庸才乃至奸佞上位;琐小之人,多不放心他人办事,凡事亲为,亦不能举贤任能,若或有私心,嫉贤妒能,严加防范,则更不能为。曾国藩堪称人才大师,其幕府所出,本人保荐,皆堪出将入相,可谓群星闪耀。其盛时,全国三分之二命官出自曾门。固然朝廷爱曾文正而有荐必用,而曾文正荐举之人,确又深孚众望也,何以故?文正能用人,能察人,又无私心故。此是为人气局宏大,又不失细致明察也。
佛家有句话,叫做observe without judgment(察而不分别)。琐小之人明察,又"眼里不揉沙子",乃至以明察秋毫为傲,令部下动辄得咎、无措手足。曾文正则不求全责备,能用人之长,恕人之短。盖人皆父母所生,完人可得耶?文正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俾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既有上智,亦出公心也。
曾国藩的学生李鸿章说老师"功德名位,冠绝官僚",曾国藩可谓有清一代汉臣出将入相、加官进爵之第一人,无出其右者。于地方得封疆大权,如两江总督、直隶总督、钦差大臣;于中枢得武英殿大学士相位;于爵号得封一等侯,乃清初承平以来汉人最高爵位,并得世袭罔替;于谥号得"文正",只有第一流的名臣才能得到这个最显要的谥号,而且是由皇帝亲自封谥。朝廷对曾公每奏必准、每荐必用,只有他多次请求告老还乡的奏折不许,有清一代,实属罕见,实因公功高盖世,才智无两,却又无私心故。
批评曾国藩的人,经常说到他弟弟、拔取江宁的主将"九爷"曾国荃血洗江宁、尽纳财宝,并举火烧城以为遮掩之事。我倒觉得,这恰恰反映了曾国藩不以法度废人情的儒者风范。从1854年完训开拔到1864年克复江宁,湖湘牺牲了多少子弟健儿?半壁江山残破、盗贼悍匪盘踞、大清王朝危在旦夕的时刻,是湘勇挽救了局面,以勇敢和牺牲开启了同光中兴,可谓功莫大焉。而曾国藩的亲弟弟曾国华就在安徽战死,作长兄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纵国荃收取财货,对于跟自己出生入死十年的子弟,也算一个并不过分的补偿。至于杀伐过重,亦是无奈,当时中国北方有捻匪,西北有回乱,不以斩尽杀绝的方式解决江宁,威不能立,又恐贼复起也。
曾国藩之所以得清廷如此感激、器重和信任,终其身未失分毫圣眷,我觉得决定性的一件事,是他在克复江宁以后立即奏请朝廷遣散湘军。自1851太平乱起,其锋锐甚健,势不可挡,清兵屡战屡败,将官无能,绿营腐烂,最终倚赖曾胡李左之练勇平定东南悍匪。湘军这么强大的军事力量控制着中国的经济脉门 -- 长江中下游,其战力数倍于绿营正规军,而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作为满清最后的像样的满蒙军事力量,已陷于平捻,被拖得疲惫不堪,实际上,裁撤湘军不久,僧王就战死,它的骑兵也覆没。此时中国是满洲王朝,以人口极少数的少数民族君临华夏,入关得国太易、杀伐过重(赵烈文语),他们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和恐惧心!如此情况下,江宁之际,帝后可安枕乎?不可也!这就是为什么,朝廷都没有稍微客气一下,就准了曾文正裁军的奏议,而我相信,皇帝皇太后看到奏折的那一刻,长舒一口气之余,内心泛起的对曾国藩的无比崇敬:我们心小,怕你拥兵自重,而你攻下江宁后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解散湘军,自古以来有这样的忠臣吗?
说到满清,其实是相当了不起的。过去历朝历代都没有清朝这么多的人口。明末人口多少,专家从六千万到两亿,有不同说法,清末则是"四万万同胞"。耕地比明朝多不了多少,而人口却又爆炸,致使乾隆以后内乱频繁,民变此起彼伏,如川楚白莲教、云南杜文秀;满清版图倍于明朝,除了汉地还统治蒙古诸部、新疆、西藏,而这些蛮夷边地都起过大小叛乱,准噶尔,大小金川,大小和卓,张格尔等,维持国家的压力比明朝大;而1840年以来西洋列强叩关而入,军事、外交、经济、文化上的巨大压力,更是带来两千年以来未有之困窘局面。如是,经历内忧外患,却能在晚清之际有"同光中兴"这样的回光返照,能有一批能臣勇将,不能不说治国有方!而治国有方之根本又在皇帝之贤能,能审时度势、任用贤能。比较一下咸丰/西太后跟崇祯可知也。窃以为这当中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以少数民族治国,战兢惶悚,夙夜匪懈。从国初就订立了勒励皇帝勤政的祖制国策。清朝的皇帝没有一个昏君,没有懒于朝政的。甚至为了怕皇帝耽溺酒色,还有除皇后外妃嫔不得留宿的严格规定。二是择贤继大统,而未实行汉人的长子继承制,保证皇帝最优秀的儿子成为继承人。
危难关头,清廷能上下一心,共体时艰,朝廷放心信用湘淮,湘淮披肝沥胆报效朝廷,终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以说,在内有颠覆中华传统文化的太平天国,外有拥有坚船利炮和优势文化的西方列强的情况下,满汉精英的利益共同体更加坚固,乃至到了轩轾不分的程度。比如当时朝廷也称通洋人的一些广东叛民为"汉奸",有趣的是,老舍写的《茶馆》也有"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的说法儿。既是旗人,何来汉奸?可见清廷已然视己若汉!且看曾国藩早年进京中试,得穆彰阿赏识提拔;在翰林院时,与倭仁因理学而相投;组建湘军时,爱塔齐布之才而从绿营把他借来;与朝中恭亲王、文祥等满洲勋贵在外交和洋务运动上的一致。这些都在曾国藩身上体现了当时旗汉一体的情况,可见当时的满洲贵族既有才智胆识,也有相当的自信,自非西太后以后之醇庆之伦可比也。
说到洋务,世人皆知其执行者李鸿章、张之洞,以及推动者恭亲王,而不知始肇于曾国藩,故《曾国藩传》中说:"(曾左李)三人兴办洋务的先后次序应该是曾国藩始发,李鸿章继起,左宗棠仿效"。曾国藩出身农家,本不谙洋务,乃至出于中国农民的保守心态有本能的抵触。但作为一个喜欢格物致知、又为国富民强上心的人,慢慢地通过在军务、官务的接触对洋人的军工产品产生了好感和信任。他在对太平军战事中,在安庆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军工企业 -- 安庆内军械所(后合并入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完全使用中国人作为工程师和工人,除了造军火外,甚至早出中国第一艘轮船(只是性能差些)。曾国藩并结识了历史上第一个留美学人、爱国实业家容闳,一开始就给予其极大信任,拨巨款请他赴美采购机器。容闳不负众望买回先进机器,在曾国藩、李鸿章督导下在上海建起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生产军火和轮船。不仅如此,身为美国耶鲁毕业生的容闳还以其国际视野、拳拳爱国心跟曾国藩分享了很多在当时看来非常进步的见解和建议,比如重视现代理工教育、选送学童赴美等,得到曾国藩的嘉许和采纳。我们知道曾国藩是打仗的,其幕府群星荟萃,有一帮出色的参谋幕僚;其实,不止如此,那里还汇聚了中国近代科技史上最早的几名科学家、工程师。由此可见曾文正的远见卓识和用人之德。
跟大多数中国人不同,曾国藩能够将毁誉置之度外,只求为朝廷把事办好。处理天津教案,明知丧权辱国,必遭朝野叱骂,仍抱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精神去硬着头皮办理。以其一人担当息洋人之怒的责任。盖中国无论象牙塔还是民间,勇于办事的人少,说风凉话的人多,诟啐谣诼,众口铄金,尤其对有成就而树大招风之能人。当时中国内忧外患不止,又屡败于洋人,天津教案之处理若随了汹汹滔天之民意,战端再开,恐我中华成齑粉矣,那时那些牙长之人,几人可慨然死战洋人于疆场?谅其逃逸犹恐不及也!此言到今天,仍有意义,今之知识分子,张口则怨天尤人、讽谤时政,办事则瑟缩逡巡,慵懒疏阔,是空谈讥讽之辈,能成大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