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调档案的有趣往事

前两天北京小哥们儿李寒邻 -- "四九城"订阅号的"主页君" -- 着急他档案找不着了(后来找着了),我就跟他提及当年我调档案的事儿。这事儿虽然不大,想起来是挺有趣儿的。

那是1994年冬,经过半年多的辛苦努力,我终于得到在呼家楼京广中心的意大利 Italtel 公司的offer,可以实现梦想到外企工作了,职位是投标工程师什么的。当时我人是在响当当的国家事业单位 -- 邮电部北京设计院。你要想上外企,听起来就有点儿逆天了,单位不容易放。可是那时候毕竟不比以前了,走还是可以走,就是难为你两下儿,罚点儿钱。最后罚我一万五,当时的一万五可是很值钱的,也是我自己挣的,说明原单位效益不错,但事实证明,当时去外企是去对了。

那怎么难为你呢?就是你不能直接转去外企,"上级规定"。否则,大家伙儿不都上外企了?就是这么个思路。当时外企服务总公司(FESCO)负责人事的一个人叫李毅光的(应该好多人知道这个人)跟我说,你就找个国营单位,名义上调到那儿去,拐个弯儿就办好了,实在办不了,再找他想办法。(我记得好像还通过朋友找过外企服务总公司的别人,但是朋友面儿不硬,外企那人是个北京人,文化不高,说话横横的,不管。所以你说北京人好,作为北京人我真心话:不一定。而那位朋友是谁,我都想不起来了。)

此前有个同事是研究生(当时研究生挺值钱),是单位香饽饽,也跳槽去了阿尔卡特,我还找他给我推荐去阿尔卡特面试未通过。当时他走的时候,同事们是说去中关村的惠通,就是当时海淀不少半官不民的企业之一吧。也是走的这么个拐弯儿。

那么我得了这点儿启发,就觉得也得往海淀那边儿找辙。海淀镇这种公司多,皮包公司一大堆,却都有挂靠,算国营的,而那边儿作为改革前沿,一个挺乱的地儿,管理也松散。我就找了一个人,还就办成了。找的谁呢?我当时24岁,混迹于基督教,在海淀教会(当时在海淀图书城附近)的唱诗班担任男高音。你说我唱的好,也不是,但任何宗教都是缺男人的,更甭说会唱歌还识谱的年轻男人。赶上有的礼拜天别的男高都没来,我一人儿就抵了一个声部。香饽饽一个!我托的这人就是唱诗班的琴师兼指挥,一个老大姐。除了她还有两个指挥,但那个男(好像姓冯)来的少,当时有一些对他不好的传言。还有个女的姓勾,是主要的指挥,神神叨叨也有时候不来,所以这大姐就有时候当指挥,让别人会谈钢琴的弹琴。不仅如此,当时的故事多了:大家都下海经商,而教会因为信徒稀少(相对于北京的庞大人口,基督教人并不多),实在是缺乏经费,海淀教会又是分支,总堂在城里崇文门,所以得不到重视,教堂规模也小,就更缺钱。主任牧师叫齐铁英,住家在魏公村一带,他就拉几个志同道合的信徒搞上三产了。在教堂院子临街弄了个餐厅什么的。当然,这事儿在教会肯定是引起争议的,如果不是激起民愤。特别是某些老信徒,恨不得气得直抽疯。我们年轻人比较支持他,当然他本人也比较年轻。跟着他干的当然也就是中青年人。我说这位大姐呢,好像就成了教会的全职工作人员了,不仅仅是弹钢琴,竟然还到餐厅做饭端盘子什么的了。而她本行,应该是从事音乐工作的,回想起来可能是老师?搞艺术的信教的多。

我现在竟然想不起她的姓名。我后来在教会内部也跳了槽,"高升"到崇文门的总堂唱诗班,也从简谱改了五线谱。可是城里人就比海淀这边儿的人冷漠和无趣多了。海淀堂这帮人还是带着郊区的那种淳朴和善良。大姐这样的人,崇文门堂就没有,那边儿就只有,用粗鄙的话说,事儿B老娘们儿。大姐当时应该是五十上下,是一个富有人格魅力的人,总是面带微笑,性格豁达爽朗。她个儿挺高,不胖,但绝对不是豆芽菜那种体型,而是壮实,大圆脸盘子,浓眉大眼,嘴也大,笑起来有感染力。搞音乐的,带有那种天生的激情,特别适合基督教。记得她讲过去匈牙利(当时北京不少人去那儿经商,她也是去做生意),参观天主教堂,跟我们分享管风琴带给她的震撼。她应该是海淀很多见的那种爸妈是外地人本人是北京长大的那种,依稀记得上一辈儿是上海人…… 她本人小时候好像还在上海呆过…… 想不起来了。我个人的统计,科研院所、大学长大的北京人,上海人的孩子可能占了三分之一以上,也就是至少父母一方是上海人的。北京就有那么多。

从以上就知道她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了。以音乐老师去做生意,现在又能屈能伸地帮教会办餐厅,乃至亲自下厨、端盘儿。是一个颇有生命力的人。在教会,这样的人其实并不算有代表性,但我要说,如果天下的基督徒都象她,大概大伙儿就都皈依了。我就是托了这么一位。可想而知,她特愿意帮忙,也因为自身的渊源有这方面关系。

她给我找了"海淀边缘科技研究所",好像是中科院背景的一个什么实体。从名字看肯定不是正式的那种国家的科研单位,就是我说的半官不民的,可能拉一帮人创收,自负盈亏,当时中关村这种单位应该不少。

具体走这个假"调动"的流程我记不太清楚了。发个商调函,这边儿批了,然后调档案?我本人按说是不能看到自个儿档案的。档案是盖公章加封条发给了"边缘所"。然后大姐就约我去海淀教会。我们好像就去了他们经营的那个餐厅,找了个餐桌坐下,大姐拿出我的档案,牛皮纸口袋,拆了,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万一有不利于我的就扔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奇事,它实在反映了改革开放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种种变化:在过去的岁月,档案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玩意儿,经常听说某某人因为档案记了一笔而被毁了一生的。要是丢了档案,这个人大概就被认为从世间消失了,甭想挽回。轻的,因为档案的关系而被单位卡着走不了的多了。人们嘴里总是念叨着"档案、档案、档案……", "档案在某某单位","档案拿不出来","这个东西要放进档案",等等。档案似乎就意味着:禁锢 vs 自由。而此刻,档案在我面前走下神坛,也不过是一个牛皮纸袋,里头装的文件不多,好像也没有什么神秘物。我甚至都想不大起来了。一件也想不起来。总之是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了。

大姐看我挺满意,就拿出了"边缘所"的公章 …… 天哪,这么方便!还自带印泥。她就这样给档案封号,盖了公章。然后好像就给我拿走给外企服务总公司了。这是极大一个忙。可是后来我投入了沸腾的CBD生活,见天儿穿着西装拎着公事包装逼状行色匆匆穿过京广中心大堂,而一年多以后也不信教了,从此跟大姐也失去了联系。

当时进外企跟后来留学,都属于是人生的极大突破,是"成功"、"优秀"的表现,还涉及"社会地位"的提高。这是真话。现在人可能不好理解,至少程度上。我兴冲冲地去FESCO办入职手续,领各种证件,体检什么的。碰上其他同样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大家还互换名片,哈哈。我在ITALTEL干了只有不到五个月,就凭借这点儿经验顺利进了梦寐以求的美国AT&T -- 当时心目中觉得的作为电信工程师的巅峰、荣誉和骄傲。而这次换工作,可就简单多了。到FESCO办手续只不过从一个科室换到另一个科室…… 我到AT&T上班,看到一排又一排的电脑,就觉得太牛逼了,不成,我一定要去美国,努力吧!攒钱自费去!就这样,三年以后我就来美国留学了。可以说,大姐帮我从国营单位顺利"走活",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大忙。

行文至此我觉得基督教会对我们家来说,就象冤大头。我爷爷那辈儿就是,一解放就不去教会了。我爷爷奶奶的一生挚友殷牧师说的。爷爷从小到大就是教会学校,一直到燕京大学都是。靠学习成绩好,一直拿奖学金读下来的,不花钱。而殷牧师后来成为官方基督教会的头儿,在爷爷奶奶已经不去教会以后还帮过忙。爷爷是留英的教授,有喝牛奶的习惯,可是当时北京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牛奶是凭证供应。好像是困难时期(60年左右),我爷爷的奶证就给停了,教授都喝不上了。他就跟殷爷爷絮叨这事儿。没想到殷牧师后来竟然通过政协还是哪儿的关系,给爷爷弄来了奶证!既说明朋友感情好,也说明人家路子野。我也是,不仅在教会时候有大姐这样的热心人帮忙,以后生活中身边也经常有信教的善良热情的朋友,比如本地北京大哥关爷,简直是及时雨宋江那么义气的。可我并不是教徒,虽然算得上是一个基督教专家。所以说是冤大头。从26岁那么年轻到现在,我信佛二十多年了。正是从加入AT&T一年以后开始的。

几张旧照:跟Italtel同事;跟齐牧师;跟海淀教会唱诗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