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是佛教徒》 第一章 造作与无常

佛不是一位天人(神)。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不是那么普通,因为他是一位王子。他名叫乔达摩·悉达多1,享受着某种特权生活 – 在迦毗罗卫国有一座漂亮的宫殿,跟可爱的妻子有一个儿子,还有疼爱着他的父母、忠实的臣子、有孔雀的葱翠花园以及一群天生丽质的嫔妃。他父亲净饭王确保他在宫墙之内予取予求,所需完备、诸愿满足。这是因为当悉达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一位星相家预言这位王子日后会选择出家遁世,而净饭王是决心让悉达多继承他的王位的。宫廷生活是奢华、安全和平和的。悉达多从没跟他的家人争吵过;事实上,他关心他们、深爱他们。他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除了偶尔跟他一位表弟关系紧张。

当悉达多渐渐长大,他对他的国家以及外面的世界开始有了好奇。净饭王屈从了儿子的恳请,同意让太子冒险出宫墙来一次短途旅行,但是他给了名叫车那的马车夫一个死命令:只准让太子看到美丽的、健康的事物。确实,太子很高兴地欣赏了山脉、河流以及地球上面种种的自然财富。但是二人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农夫在路边呻吟。悉达多在他生活中从来都是被魁梧的侍卫和健康的宫女包围;呻吟的声音和病痛之躯让他震惊。亲睹人体的脆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心情沉重地回到宫里。

随着时光的流逝,王子似乎恢复了正常,但是他渴望再一次出行。净饭王再次不情愿地答应了。这次悉达多看到一位没牙的干瘪老太婆蹒跚而行,立刻命令车那停下车来。

他问车夫:"为什么这个人这么走路呢?"

车夫说:"回殿下,她老了。"

悉达多问:"老是什么意思?"

车那说:"身体各部分经年累月而耗尽、衰竭"。悉达多为眼前景象震动,让车那驾车载他回家。

现在悉达多的好奇心更重了 – 外面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于是他和车那出发,开始第三次旅程。再一次,他尽啜此地风物、山河之美。但是当他们回家的时候,遭遇了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上面平躺着一具尸体。悉达多此生从未见过死人。车那解释说那孱弱的身体其实已经死了。

悉达多问:"每个人都会死吗?"

车那回答:"是的,殿下,所有人都会死。"

"我父亲甚至我儿子也都会死?"

"是的,每个人都会死。不管你是穷是富、是高种姓还是低种姓,你都逃不了一死。这是诞生在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的命运。"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悉达多觉悟的开端的故事时,也许会觉得他也太天真了。这个故事听上去有点奇怪:一位王子,为了未来领导整个王国而教养长大的,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但是天真的人其实是我们。在这个信息时代我们被衰败和死亡的图景所包围 – 那些斩首、斗牛、血腥屠杀的图像。这些影像远不是用来提醒我们:这是我们的命运,而是用于娱乐和盈利。死亡成了一个消费品。我们大多数人并不会去往深处参想死亡的本质。我们不愿承认我们的身体和环境都是由不稳定的元素组成的,而它们会因为哪怕最轻微的激惹而崩溃消散。我们当然知道某一天我们会死。但是我们大多数人觉得我们暂时没事,除非被诊断出了绝症。偶尔我们想到死亡的时候,我们会琢磨:"我能继承多少遗产?"或者"他们会把我的骨灰洒到哪里?"从那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天真的。

在他的第三次出行之后,悉达多开始真心地为他不能保护他的臣民、父母、特别是他深爱的妻子耶输陀罗和儿子罗睺罗脱离不可避免的死亡感到沮丧。他有办法去防止诸如贫困、饥饿和无家可归之类的不幸,但是不能保护他们远离衰老和死亡。当他专注于这些想法的时候,悉达多试图去跟他的父亲讨论死亡的问题。国王,如我们可以理解的那样,惊讶于为什么太子会被一个他父亲眼中的理论难题所攫住。净饭王对于相师的预言的担心也加深了:他的儿子会不会让预言成真,选择苦行之路而不是作为王国的正当继承人接替他的位置?在当时,富裕上流出身的印度教徒2成为苦行僧的事情不是没听说过。净饭王表面上努力去打消悉达多的执迷,而心中并没有忘记相师的预言。

这不是一时的愁绪。悉达多好像被勾了魂。为了防止越陷越深于他的抑郁,净饭王不许他以后再出宫,而且私下指示宫廷侍者们严密守护他的儿子。同时,象其他忧心的父亲一样,他尽其所能地亡羊补牢,隐藏死亡和衰老的迹象不让太子看到。


1 乔达摩·悉达多:梵文Siddhartha Gautama,乔达摩(或译"瞿昙")为姓,悉达多为名。虽然印人姓名以名置姓前,中国人则素来依我国习惯以姓前名后称呼释迦佛之本名。

2 印度教:印度最古老的本土信仰、当今印度的主流宗教。在释迦牟尼的时代称为"婆罗门教"。其三大信条为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相信轮回,崇拜多神,坚持人分四等(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的种姓制度。婆罗门在政治、文化、思想等领域的特权造成了尖锐的社会矛盾,引发了人们的社会改革思潮,史称"沙门新思潮",其中就包含了后来的佛教。从宗教传承上可以说释迦牟尼是婆罗门教的反叛者,终其一生反对婆罗门教的有神论和种姓观念。华人一个常见的误解是以为今天的印度是佛教国家。事实上,佛教在中世纪后期(约14世纪以后)已经在印度消失,原因是改良后的印度教的兼并吸收在前、穆斯林入侵造成的杀戮破坏在后。今天印度的佛教复兴方兴未艾,但佛教徒的人口比例仍然微不足道。


婴儿摇铃与其它分神之物

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都象净饭王。我们在每日生活中总有这样的冲动,想去把我们自己和他人与真相隔绝开来。我们对明显的衰败的迹象视而不见。我们以"别去注意它"和豪言壮语来勉励自己。我们以吹灭蜡烛来庆祝生日,无视这样一个事实:熄灭的蜡烛同样可以当作是提醒 – 我们离死亡又走近了一年。我们用烟花和香槟来庆贺新年,让自己不去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过去的一年永远不会再回来、而新的一年充满了不确定性 –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如果这"任何事"令人不快,我们就故意地转移注意力,好像一位妈妈用摇铃和玩具让小孩分神。我们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去购物、款待自己、看电影。我们构筑了梦想,去追求一生成就 – 海滨豪宅、奖牌奖杯、提前退休、好车、好朋友和家人、名声、跻身《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以后我们想要一位忠实的伴侣,好一起坐游轮和养纯种狮子狗。杂志和电视介绍和强化了这类幸福(快乐)和成功的模式,不断地发明出新的幻想来引诱我们落入陷阱。这些有关成功的观念是我们的成年婴儿摇铃。我们一天中所思所想很少能表明我们对于生命的脆弱如实了知。我们花很多时间,比如,在影城等一个破电影开演,或者赶回家去看真人秀。当我们坐在那里看广告、等待……我们此生的时间就逐渐逝去。

对衰老和死亡的罕见一瞥足以让悉达多萌生发现全部真相的渴望。在第三次出行之后,他尝试多次自行逃离宫院,但均未成功。然后在一个奇异的夜晚、一次平常的晚宴和狂欢之后,一个神秘的魔咒横扫宫廷,控制了除悉达多之外的所有人。他行走在各处宫殿,发现每一个人 – 从净饭王到最低贱的仆人 – 都沉沉地入睡了。佛教徒们相信这一集体瞌睡是基于人类的共同功德,因为那是促成一位伟人出现的激动人心的事件。

此刻,妃嫔们不再需要去取悦王者。她们耷拉着下巴、打着鼾、歪斜狼藉地呆着,挂满首饰的手指垂到了饭菜里面。她们如残花般失去了美色。悉达多没有象我们会做的那样去下令(让她们起来);这个景象只能坚定他的决心。她们美貌的丧失只是无常的另一个实证。当他们沉睡的时候,太子最终能走掉而不被发现了。他看了耶输陀罗和罗睺罗最后一眼,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们类似悉达多。我们也许不是拥有孔雀的王子,但是我们有工作、宠物猫和无尽的责任。我们有自己的宫殿 – 贫民区的一居室、郊区的跃层住宅或者巴黎的顶层公寓,以及自己的耶输陀罗和罗睺罗。而事情经常出偏差。电器坏了,邻居吵架,房顶漏水。我们所爱的人死去;或者他们只是在晨起之前看上去死了,他们的下巴也象悉达多的那些宫妃一样地松弛着。也许他们闻起来象是陈腐的卷烟或隔夜的蒜泥。他们跟我们唠叨,吃饭时吧唧嘴。然而我们仍然自愿地呆在那儿,不曾尝试逃离。或者如果我们真的忍无可忍,想着"我受够了",我们会中断关系,只是为了再找一个人从头开始。我们从来没有对这一循环感到厌倦,因为我们希望和相信一个完美的灵魂伴侣或者一个无暇的香格里拉在那儿等着我们。当我们遭遇每天让人恼火的事的时候,会反射式地认为我们可以把一切搞好:这都是可以弄好的,牙齿可以刷干净,我们可以感到平安无事。

也许我们也会想,某一天我们会从生活的教训中获得完美的成熟。我们期盼着能成为象尤达3那样的智叟,认识不到成熟其实是衰老的另一面。潜意识里我们被一种预期所吸引:终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再去操心解决任何问题了,那一天我们会到达"从此永远开心幸福"的境界。我们相信"解决"这个概念。迄今为止我们经历的一切、在此刻为止的全部的生活,都仿佛是一个着装彩排。我们相信我们的演出还没开始,所以我们没有活在当下。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无止境的管理、重整、升级就是"生活"的定义。在现实中,我们总是在等待生活开始。问起来,我们大多数人会承认我们在向未来的某一圆满时刻而努力 – 肯纳邦克波特4的木屋或者哥斯达黎加的茅棚。或者也许我们梦想在中国画一般理想化的森林胜景中安度晚年,在茶室安静地禅修,俯瞰瀑布和鲤鱼池。

我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世间的一切在我们死后会继续。相信同一个太阳会照耀,同一群行星会自转,正如我们所认为它们从时间开始以来所做的那样。相信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地球。这充分说明了我们对这个世界和一切现象的恒久变迁是多么无知。孩子们并不总是能活过父母,也未必能活得符合我们的理想。你那讨人喜欢的乖宝宝们长大成人后可能变成吸食可卡因的流氓,把乱七八糟的情人往家里带。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异性恋父母会生下一些最花哨的同性恋者,就好像最吊儿郎当的嬉皮士5后来却有了新保守主义6的儿女。而我们仍然执着于典范家庭的理想和让我们的血统、下巴曲线、姓氏和传统通过下一代延续下去的梦想。


3 尤达(Yoda):美国科幻电影《星球大战》(Star Wars)系列中的角色,具有超能力的绝地(Jedi)武士的领袖人物。在电影中是一位老年智者的形象,经常讲出富有智慧和哲理的话来。

4 肯纳邦克波特(Kennebunkport):位于美国缅因州的海滨度假胜地。

5 嬉皮士(Hippies):60年代和70年代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反抗传统的自由主义青年。他们反对西方国家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批评政府对公民权益的限制、大企业的贪婪、传统道德的狭隘和战争的无人道性,用公社式的和流浪的生活方式表达对传统生活方式和越南战争的反对。嬉皮士运动对现代西方文化影响深远。出于对父母一代文化传统的反叛以及提升心灵品质的需要,嬉皮士们积极从东方灵修文化中汲取养分,促成了佛教在内的东方宗教和哲学在西方的广泛传播,他们所提倡的宗教和文化多元性亦最终得到广泛接受。今日西方世界方兴未艾的禅宗和藏传佛教各个传承,往往可以溯源到嬉皮士的时代。

6 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这是一个美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概念,指的是80年代以后兴起并延续至今的反对60年代自由主义风气的保守价值观,其特征包括文化方面恪守传统道德、重视责任、重视婚姻家庭、尊重秩序、反对多元文化、强调爱国主义,政治经济方面主张小政府大社会、削减社会福利、自由贸易、减税,等等。


寻求真理可能貌似坏事

要知道王子并没有放弃他的家庭义务,明白这一点很重要。他并没有逃避义务去加入一个有机农业团体或追求一个浪漫梦想。他以这样的决心离家远去:作为一个丈夫要为了给家庭挣得所需的宝贵供养而牺牲舒适生活,虽然家人不这么看。我们只能想象次日清晨净饭王是何能悲伤和失望。这就好像现代父母的同等失望 – 他们发现青少年子女离家出走,去加德满都或伊比沙岛7去追求某种理想化的乌托邦之梦,好比六十年代的鲜花嬉皮士8们(他们很多也是来自舒适、富足的家庭的)。不过悉达多没有穿喇叭裤、戴耳环、把头发染紫、刺纹身;相反,作为反叛,他除下了华丽的衣饰。扔掉了这些有良好教养的贵族的标志之后,他只给自己披上一块布,成为一名游方托钵僧。

我们这样一个如此习惯于以财富和地位而非为人来评断他人的社会,会预期悉达多留在宫里、过特权生活和继承家族的姓氏。这个世界的成功典范是比尔·盖茨。谈到成功的时候,我们很少想起圣雄甘地9。在一些亚洲社会以及西方10,家长给孩子们远远超过健康限度的压力以期学业有成。孩子们需要拿高分好被常青藤学校录取,然后他们需要常青藤学校的学位去找一份银行高级职位的工作。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这个家庭的永久辉煌。

想象一下,你儿子在知道了死亡和衰老之后突然放弃了他辉煌的高薪职业。他看不到生活的意义:一天工作14个小时、拍老板马屁、贪婪地吞噬竞争者、破坏环境、助长雇佣童工、长期生活在压力下只为了享受每年几个星期的休假。他告诉你他要变现他的股票、把所有钱捐给孤儿院、然后去流浪。你会怎样做?祝福他,然后跟你的朋友们夸耀你儿子如何地最终觉悟?还是骂他说他太不负责任了,把他送去看心理医生?

单单是对死亡和衰老的厌恶不足以让王子转身离开宫廷生活走入未知领域。悉达多迫使自己采取如此极端的行动是因为他无法对于这个事实做出合理解释:生老病死是所有已生和未生的众生的共同命运。如果一切出生的终将衰老和死亡,那么御花园的孔雀,那么珠宝、华盖、香、音乐,那么装他拖鞋的金托盘、外国进口的宝瓶,那么他与耶输陀罗和罗睺罗的亲情、他的家庭与他的国家……所有这些,就都没有了意义!这一切的目的何在?为什么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会为了他明知终将消失和必须舍弃的东西流血流泪?他如何能活在他宫殿里的人造的幸福中呢?

我们也许会猜想悉达多会去哪里。宫城内外没有一处可以让人逃离死亡。他所有的王室财富也买不来生命的延期。他要去追求永生吗?我们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我们被永生的希腊神祇的奇异神话、圣杯和它那长生不老药的故事11、庞塞·德莱昂率领西班牙征服者们对不老泉的一无所获的搜寻12这些东西娱乐着。我们嘲笑传奇的中国皇帝秦始皇,他派遣一队童男童女到遥远的海岛寻找长生不老药。我们也许认为悉达多要去求索同样的东西。不错,他离开王宫的时候确实怀有一点天真 – 他遗憾自己没有能力让他的妻子和孩子长生不死 – 但是他的求索不是徒劳无功的。


7 伊比沙岛(Ibiza):地中海西部一岛屿,属于西班牙,以享乐主义和颓废主义的大本营著称,是当年嬉皮士们的活动中心。

8 鲜花嬉皮士(Flower Children):Flower意为花,Children意为孩子们,Flower Children是嬉皮士的一个别称,起源于一些嬉皮士以鲜花为普世友爱、和平与爱情的象征,并佩戴和分发鲜花或鲜花图案的饰品。

9 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 1869 - 1948):首创非暴力不合作主义、领导印度人民脱离英国统治赢得独立的印度社会活动家,对后世世界各国(如美国和南非)的民权运动和人道主义发展有深远影响。

10 我理解仁波切本意是批评亚洲人给孩子的学业压力,他在此处说"西方也有"应属衬语,以避"歧视"之嫌。

11圣杯:传说耶稣基督在最后的晚餐中用过的葡萄酒杯,是基督教的圣物。据说该圣杯盛过的水有魔力,饮之可返老还童并得永生。电影《达芬奇密码》讲述了有关圣杯的传说。

12胡安·庞塞·德莱昂(Juan Ponce de León, 1474 - 1521):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探险家,参与过西班牙对美洲的多次殖民战争行动。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s):特指公元15至17世纪间开拓远征事业的众多西班牙军人、探险家,为该国在美洲、非洲和亚太地区建立了大片殖民地。传说庞塞·德莱昂曾率领一支征服者在今天的美国佛罗里达州寻找传说中的"不老泉",以无果告终。传说饮"不老泉"水或在其水中沐浴可令人返老还童。佛罗里达在16世纪初到19世纪初的三百年中被西班牙统治。


佛发现了什么

悉达多太子并没有什么科学工具,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的吉祥草上,开始研究人性。经过长时间的冥思,他开始认识到:一切现象,包括我们的肉和骨、我们所有的情绪和觉受,都是聚合而成的 – 它们是由两个或更多的事物组合起来的。当任意两样组成部分合到一起的时候,一个新的现象就产生了 – 钉子跟木头变成了桌子;水和茶叶变成了茶;恐惧、虔诚和一位救世主构成了上帝。这个合成品并不具备独立于它的组成部分的存在。如果有人说它真正独立地存在,那是最大的欺骗。同时,这些组成部分也经历变化。当它们相遇时,他们的性状变了,它们组合在一起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 它们是"聚合而生(和合而生)"的。

他证悟到这不仅适用于人类经验,而是适用于所有一切、整个世界、宇宙 – 因为万物都是相互依存的(依缘),万物都是要经历变化的。在所有的合成之物中没有一个组成元素以独立的、永恒的、纯粹的状态存在。你现在拿着的这本书不是这样;原子不是这样;就连诸神都不是如此。所以只要某物存在于我们的心所及的地方,甚至在我们的想象中 – 比如一个有四只手臂的人 – 它就要依赖于其他某些事物的存在。如此,悉达多发现了无常并不象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变化。任何人事物,只要它在与其他人事物的关系上发生变化,哪怕是最小的转换,都会服膺无常的规律。

通过这些证悟,悉达多最终找到了人类摆脱痛苦之道。他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而死亡只是这个循环的一部分。此外,他证悟到没有万能的力量(神)可以倒转走向死亡之路;所以同样地,他也就不会被不切实际的希望困扰;如果没有盲目的梦想,也就没有了失望。如果一个人了知一切都是无常的,它就不会执着;而如果一个人不执着,他也就不会患得患失,而能完满地活着。

悉达多从对永恒(有常)的幻想中觉悟,使我们有理由称之为佛 – 觉者。现在,2500年之后,我们看到他所发现和教授(开示)的是无价之宝,鼓舞了亿万人类 – 受过教育的和不识字的,富人和穷人,从阿育王13到艾伦·金斯伯格14,从忽必烈汗到圣雄甘地,从达赖喇嘛到野兽男孩15。另一方面,如果悉达多出现在今天,他会有些失望,因为在极大程度上他的发现并未被好好利用。这不是说现代科技已经很伟大了,所以他的发现被否定了。确实没人长生不老。每个人都会在生命的某一刻死亡;据统计每天有25万人死去。我们周边的人也有死的,活着的最终也都会死。然而当所爱的人死去我们仍然感到震惊和哀伤,我们会继续去寻找不老泉或者长寿秘方。光顾保健品店、吃DMAE16和松香油17、力量瑜伽18、整容手术、注射胶原蛋白19、保湿护肤液 – 这些都证明我们在秘密地跟秦始皇共享着长生不老之梦。

悉达多太子不再需要长生不老药。他证悟到一切事物都是组合而成,也终将分解消亡,而所有和合而成的事物中没有一个组成元素以一种独立的、永恒的、纯粹的状态存在。他因此而获得了解脱。任何组合而成的事物(我们现在知道这其实是所有事物)跟它的无常性是绑定在一起的一体,如同水与冰。我们往饮料中放一个冰块,我们就得到这二者(水与冰)。正是如此,当悉达多看见有人走过,即使那是个健康的人,他看此人是在同时活着和分解着。你也许会觉得这听起来不象是有趣的生活方式,但是从两面去观察世界上的人、事、物是个妙不可言的心灵之旅,内心会有极大的满足感,不是如过山车一样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起伏。当你这样看待事物的时候,它们就在我们旁边溶化了。你对一切现象的感受发生了转化,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加清晰。你很容易就看到了人们被过山车带着走,而你会自然地对他们心生慈悲。你有慈悲心的一个原因是:无常是如此明显,而他们却看不到。


13 阿育王(King Ashoka): 印度历史上伟大的佛教圣王,公元前四世纪孔雀王朝君主,在位时几乎统一了整个古代印度(包括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阿富汗等国)。因皈依佛教而止息战事,弘扬佛法,促成了佛教在印度次大陆的大繁荣,并向外国派出很多传教使团,使佛教成为世界性的宗教。他禁止为祭祀而杀生,为平民建立医院,对穷人广行布施,并广造佛塔(佛教传说他建八万四千佛塔)。同时,跟后世信奉某些宗教的印度君主不同,阿育王大力倡导宗教宽容,使婆罗门教、耆那教等得以共存。其为弘扬佛法敕建的阿育王石柱成为佛教的象征之一。今日中国的佛教场所多有阿育王石柱的复制品,如上海静安寺、无锡梵宫、普陀山等。宗萨仁波切本人的钦哲基金会的标志也是阿育王石柱。

14 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 1926-1997):美国诗人、藏传佛教徒,50年代"垮掉的一代"和60年代反传统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一生反对军国主义和物质主义,曾积极参与反越战活动。("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又译"颓废派"等:50年代以及60年代早期大受欢迎的美国作家和艺术家群体,他们受到东方哲学和宗教的影响,并以他们所采用的非传统形式和对传统社会价值的否定而闻名,是嬉皮士运动的先声。反传统文化运动,Counterculture(反文化): 六七十年代在美国青少年中盛行的一种思潮,倡导与正统文化相对立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是对西方传统文化的逆反;反文化青年拒绝接受父辈的文化标准,尤其是种族隔离和越战方面的。)

15 野兽男孩(Beastie Boys):美国纽约的一个嘻哈音乐组合,是活跃时间最长的嘻哈团体之一,他们的饶舌音乐受到摇滚和庞克影响,也反过来影响了许多嘻哈和其他领域的歌手。其男低音歌手亚当·纳撒尼尔·佛契(Adam Yauch)是藏传佛教徒。

16 DMAE:一种用于皮肤美容和健脑的营养药。

17 松香油(Retinol):又名视黄醇,即动物性的维生素A。是一种脂溶性抗氧化剂,在人体中可以维持视力、维护上皮组织细胞的健康和促进骨骼成长,经常用作美容护肤品。

18 力量瑜伽(Power Yoga):90年代发源于美国的瑜伽流派,以重视力量和灵活性著称,流行于西方世界的健身俱乐部。其练习在40摄氏度的加温室中进行。有增强机体活力、排毒、增强肌肉、提升血流量、减肥等强身健体效果。

19 胶原蛋白(collagen):人体的一种蛋白质,主要存在于结缔组织中。有很强的伸张能力,是韧带和肌腱的主要成份,胶原蛋白也是细胞外基质的主要组成成分。它使皮肤保持弹性,而胶原蛋白的老化,则使皮肤出现皱纹。


存在于当下

本质上,事物聚合的过程受时间约束,分为了开始、中间和结束几个阶段。这本书过去不存在,现在出现了、存在了,然后最终会消亡。同样地,昨天存在的那个自己 – 也就是你 – 跟今天存在的自己是不一样的。你的坏心情变好了,你也许学习了新东西,你有了新的记忆,你膝盖上的擦伤长好了一点。我们那看上去连续的存在(相续)是一系列的受时间约束的起始和结束。就连创造的过程也需要时间:存在之前的时间点、正在生成时的时间点、以及创造过程的结束。

那些相信一位万能上帝的人一般不会去检验他们自己的时间概念,因为上帝被认为是独立于时间的。要把世界的存在归功于一位全能的、无所不能的创世主,我们必须把时间元素考虑进去。如果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也就没有创世的需要了。所以它一定在创世前的一段时间不曾存在过,因此就需要一个时间的顺序。因为创世主 – 就叫上帝吧 – 不可避免地遵循时间的法则,他也就必须经受改变,即使他经历过的唯一改变是创造了这个世界。而那其实挺好。一位全能和永恒的上帝不能改变,所以最好有一位无常的上帝能回应我们的祈祷和改变天气。但是只要上帝的行为是一系列开端和结束的集合,他就是无常的,换句话说,他就要经受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

没有纸就没有书。没有水就没有冰。没有始就没有终。一物之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另一物,因此没有真正独立的事物。由于相互依存,如果一个组成部分 – 比如桌子的一条腿 – 稍微有点错位,那么整体的完好就受到损害了、不稳定了。虽然我们以为自己能控制改变,大多数时候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看不到的影响因素。而且因为这种相互依存关系,万事万物在它们目前或初始状态下的瓦解蜕变就是不可避免的。所有变化都包含着一个死的要素。今天是昨天的死亡。

大多数人接受这个事实:一切生成的事物终将会死(有生必有灭)。但是,我们关于"一切事物"和"死亡"的定义也许有分歧。对悉达多来说,"生"指的是一切创造 – 不仅仅是花、蘑菇和人类,而是一切以任何形式生成或组合成的事物。而死亡指的是任意一种消灭和分解。悉达多没有任何研究资金和助手,他的见证者只有印度炎热的尘土和几头过路的水牛。以如此的配备,他在深远的层面上证悟了无常这一真理。他的证悟不象发现一颗新星那么蔚为奇观,不是为倡议道德审判或建立一个社会运动或宗教而设计,也并非预言。无常是世界的一个简单事实。我们极不可能看到某一天某些不好的和合而成的事物会成为永恒不变的。我们证明这种事的能力就更不可能有了。只是今天我们仍然要么去神化佛陀,要么试图以我们的先进技术去在智慧上胜过他。

然而我们依旧熟视无睹

在悉达多走出宫门两千五百三十八年之后,当亿万人民在此时一年一度地欢庆、作乐、期待一元复始的时候,当一些人感恩上帝、其他人享受减价销售的时候,一个灾难性的海啸震动了世界。即使是我们当中最冷漠无情的也惊骇地透不过气来。当这一事件在电视中层层披露,我们有些人希望奥森·威尔斯20能打断节目、宣布那都是虚构,或者蜘蛛侠能俯冲下来拯救世界。

无疑地,如果悉达多太子看到被冲上海岸的海啸遇难者尸体,他一定会心碎。但是有一个事实更让他心碎:我们在灾难面前的震惊。这证明了我们一直在否认无常。这颗行星是由不稳定的岩浆构成的。每块陆地 – 澳洲,台湾,美洲 – 都象将从草叶上坠下的朝露。然而摩天大楼和隧道的建设从未止息。我们为了制造一次性筷子和垃圾信件贪得无厌地砍伐森林,只能使无常行动得更快。我们不应该因为看到任何现象的终结迹象而惊讶,但是我们总是难于去相信(无常)。

而甚至在海啸这样毁灭性的提醒之后,死亡和破坏将很快被掩饰和遗忘。在家人来认领他们心爱的人的尸首的原处,新的豪华度假村将建造起来。世界上的人们将继续沉迷于组合与构筑这个那个,希望获得长久的快乐(幸福)。"从此永远幸福"的梦想只不过是伪装的对永恒(有常)的向往。制造这类概念比如"永恒的爱"、"持久幸福"和"救赎",只是更多地证明了无常。我们的意向和结果相悖。我们试图去建立自己和世界,但是忘了腐蚀与创造同时开始。我们的目标不是衰败,但所做的却直接导致衰败。

佛建议我们:至少要把无常的概念记在心中,而不是故意隐藏之。让心中时刻明白现象的和合,我们就会明了事物的相互依存性。认知了相互依存,我们就认知了无常。而当我们牢记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我们就比较不会成为假设、刻板信念(宗教的和世俗的)、价值体系和迷信的奴隶。如此的清醒认识会防止我们执着于各种的个人、政治和感情关系方面的悲喜剧。我们开始知道事情现在不是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的,未来也永远不会,所以不能指望事物随我们的好恶去走。事情不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责备,因为其中有无数的原因(因)和条件(缘)去责备。从想象中的最广大的世界到亚原子水平,我们都可以这么看。连原子们都是不可信任的。


20 奥尔森·威尔斯(Orson Welles,1915-1985):美国著名演员、导演、编剧和制片人,剧场、电台和电影三栖的表演艺术家,以在此三类媒体上的艺术创新而闻名。其担任导演、制片、共同编剧和男主角的电影《公民凯恩》是公认的有史以来最佳影片。仁波切在此联想到了奥森·威尔斯的1938年成名作 – 独具创意的广播剧《世界大战》:该剧在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台以现场新闻播报的形式演出,表现火星人入侵美国的故事,使数以百万计的广大听众信以为真,在全美范围产生极大恐慌。在剧情高潮之后播音员才说出真相:"您现在收听的是由CBS威尔斯主持的《空中水银剧场》节目,刚才播送的是根据威尔士《世界大战》改编的广播剧。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们将继续播出。"


沧海桑田

此刻你坐在地球上看这本书,而身下这颗行星终将象火星那样没有生命存在 – 如果它没有先被一颗流星击碎的话。或者一座超级火山会遮蔽日光、毁灭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我们浪漫地凝望着的夜空中的行星,很多早已不存在;我们欣赏的是它们一百万年前的余辉。在这个脆弱地球的表面,各个大陆仍然在漂移。三亿年前,我们今日所知的美洲大陆还是叫做"盘古大陆"的一整块超级大陆的一部分。

然而我们并不需要等上三亿年去看到变迁。即使在短暂的一生之期中,我们都目睹了宏伟的帝国的概念如何蒸发消逝,仿佛热沙上的一壶水。例如,印度曾经有一位住在英格兰的女皇21,她的旗帜飘扬在全球的很多国家中。但是今天太阳确实落在米字旗上了22。我们如此认同和融入的所谓的国籍和种族的概念一直是变化不定的。例如,象毛利人和那瓦霍人23那样的武士,现在却作为少数民族生活在狭窄的保留地里,而在过去250年里定居当地的欧洲移民成了占统治地位的多数民族。中国的汉人过去把满洲人叫做"他们",但是中国后来决心成为一个包含很多民族的共和国,所以现在满洲人是"我们"。然而这种持续的嬗变并没有阻止我们去为了建设强大的国家、边界和社会群体而牺牲生命和肢体。千百年来,以不同的政权的名义,人类流了多少血?每个政权都是被无数多变的因素塑造、以这些因素组合而成的:包括经济、收成、个人野心、某位领导人的心血管疾病、欲望、爱情以及运气。传奇领袖也同样不稳定:有些因为抽烟但没吸进去而失去了体面24;其他的靠着半掉不掉的孔屑而上台25

一切和合而成之现象(有为法)的无常和多变,在国际关系领域是更加复杂的,因为"盟友"和"敌人"的定义是不断转换的。过去有段时间美国曾经盲目猛打所谓"共产主义"。即使社会英雄切·格瓦拉也被谴责为恐怖分子,只因为他归属某一政党,并且戴一顶有红五角星的贝雷帽。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我们把他描绘成的那种标准的共产主义者。几十年后,白宫现在讨好中国这唯一最大的共产主义国家,给予她"最惠国"待遇,而对那些在过去足以引起美国喊杀声的同样的事情视而不见。

一定是敌友的多变本质使悉达多拒绝了车那要跟他一起去探求真理的乞求。即使他最亲近的知己和朋友也是会变的。我们经常经历在个人关系中转换同盟。你与之分享了你最深秘密的最好的朋友具有成为你最恶敌人的力量,因为他或她可以用那隐私伤害你。布什总统、奥萨马·本·拉登和萨达姆·侯赛因艰难地公开决裂了。这三位本来享受着亲切的关系,但是现在他们变成了死敌的活典型。利用对彼此机密的了解,他们发动了血腥的圣战,使成千上万人失去性命,目的只是为了强制实行他们不同版本的"道德观"。

由于我们自豪于我们的道义准则、经常以之强加于人,道德的概念还有那么一点点价值。但是"道德"的定义在人类历史上一直根据当时的时代精神而变化。美国那一直波动不停的关于什么是政治上正确、什么是不正确的民意测验是令人惊讶的。不论一个人怎样提到种族和文化族群,某些人铁定会感到被冒犯。这些规则在持续变化着。某一天我们请一位朋友吃晚饭,而因为他是一位狂热的素食者,我们必须为他做特别准备。但是下次他来串门的时候却要肉吃,因为现在他是一位狂热的蛋白质饮食实践者。或者某个鼓吹婚前禁欲的人可能突然变得随便了,在他或她试过一次之后。

古代亚洲艺术将女人描绘为赤裸上身走来走去,而即使在晚近的历史中某些亚洲社会仍然会接受女人不穿上衣。然后,作为和合现象的电视和西方价值观引入了新的伦理。突然间,不戴胸罩走在外面成为道德上错误的了;如果你不遮住乳房,你就被认为有伤风化,甚至可能被捕。昔日富有自由精神的国家现在使自己忙于采用这个那个的新道德规范,去订购乳罩,即使在炎热的季风季节也要尽可能多地穿戴遮盖起来。乳房本身不是坏的,乳房并没有改变,但是道德标准变了。这一变化把乳房转换成某种有罪的东西,导致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为珍妮·杰克逊三秒钟的仅一侧乳房的裸露罚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55万美元26


21维多利亚(Queen Victoria, 1819-1901):英国女王(1837-1901在位)和印度女皇(1876-1901在位)。她在位期间(所谓"维多利亚时代")被认为是英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

22 "日不落帝国":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殖民版图达到扩张的顶点,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和陆地总面积在大英帝国治下。一天当中任何时候,都有大英帝国的领土见到太阳,照耀着飘扬的米字旗(英国国旗),故称"日不落帝国"。但进入20世纪、经历两次世界大战打击后,英国国势日衰,殖民地纷纷独立,"日不落帝国"也就名不副实了。

23 毛利人和那瓦霍人(Maori and Navajo):分别是新西兰和美国的土著民族。

24 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年轻时吸食大麻。他在总统竞选中为此事辩解说:他试过大麻,但是没吸进肺里去。这一辩解成为公众笑柄。

25 指公元2000年美国总统竞选中的一个插曲:美国总统由各州按照人口比例派出代表组成的"选举人团"正式选出,而美国50个州中的48个规定"赢者通吃",即在总统大选中赢得简单多数的候选人独得该州全部选举人票。当时共和党候选人小布什和民主党候选人戈尔都有大约半数选民的支持,故几乎在所有两大党票数接近的州都有废票认定问题,其中在佛罗里达州尤为突出,因为该州是人口大州,有在双方势均力敌情况下足以决定成败的选举人票。当地个别选区用在选票上打孔的方式投票,以方便电脑来自动识别计票。所谓孔屑,就是那些应被打孔机从选票上打掉的纸屑。有数千张选票由于没有彻底完成打孔、孔屑没有掉下来而最初被视为废票,成为两党争议的焦点,最后以人工方式逐张甄别落实。最终小布什以极微弱多数在佛罗里达胜出,并赢得2000年总统大选。

26 珍妮·杰克逊(Janet Jackson)是美国著名歌手和演员,歌王迈克尔·杰克逊之妹。2004年2月,珍妮在美国橄榄球超级杯半场休息时与男歌手贾斯汀·提姆布莱克联袂演出,由于后者动作过大,珍妮被掀开上衣裸露右乳。虽然这只是镜头一瞬间,仍然导致负责监管媒体的联邦通信委员会对当时做实况转播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开出55万美元的罚单。此事引起美国内外广泛争议。


因果:鸡蛋一旦煮熟你就毫无办法

当悉达多说"一切和合事物"的时候,他指的不仅仅是那些显而易见的现象,比如:DNA、你养的狗、艾菲尔铁塔、卵子和精子。心、时间、记忆和上帝也都是和合而成的。而且每一个和合因子自身也依赖好几层的和合而存在。同样地,当他讲授无常时,也超越了庸常的关于"终结"的思维–比如那种认为死亡只发生一次、然后就完了的想法。死从出生的那一刻、从创造的那一刻就连续存在。每一个变化都是一种形式的死,所以每一个都包含着其他一些事物的。想象一下煮一只母鸡下的蛋。没有持续的变化,烹煮鸡蛋就无法实现。作为果的熟鸡蛋需要一些基本的起因(因)和条件(缘)。显而易见,你需要一个鸡蛋、一锅水、还有某种加热设备。然后还要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因缘,比如厨房、灯光、煮蛋计时器、一只手把蛋放入锅中。另外一个重要的条件是不能有阻断,比如停电,或者一头山羊走进来把锅撞翻。此外,每一个条件–比如母鸡–都需要另外一组因缘。它需要另外一只母鸡下一个蛋,自己才能出生;为了它平安降生,下蛋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它还需要食物帮助自己长大。得有一个地方去种植鸡食,鸡食还必须能喂给鸡。我们可以这样一直把必要条件和不必要条件分解下去,一直到亚原子的层次;在这一过程中,形态、外观、机能和名目的数量会不断增长。

当所有的起因和条件都具备(因缘具足),而且没有阻碍和中断,结果就不可避免。很多人将此误解为宿命或运势,但我们仍有能力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在条件上施加一点影响。但是到了某一点,即使我们祈祷希望鸡蛋不会熟,它仍然会被煮熟。

就象这个鸡蛋一样,所有的现象都是无数成分组合的产物,所以他们是易变的。几乎所有的这些无量的组合因子都是在我们掌控之外的,因此它们总是违逆我们的预期。最没希望当选的候选人也许会赢得选举并且带领国家走向富足和繁荣。你在选战中支持的候选人也许也会赢,但是带领国家走向经济和社会危机,毁了你的生活。你也许会认为自由派的、左翼的政治是开明进步的政治,但是他们在现实中可能造就法西斯和光头党–因为其妄自尊大或者甚至促进对不宽容者的宽容,再或者因为捍卫某些人的个人权利、而那些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毁掉他人的个人权利。同样的不可预测性适用于一切的物质(色)、感觉(受)、思想(想)、传承、爱、信任、不信任、多疑,甚至精神导师和弟子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跟他们的神之间的关系。

所有这些现象都是无常的。让我拿怀疑论者举个例子。从前有一个加拿大人,是个典型的怀疑论者。他很喜欢去听人讲佛法,这样他就可以跟师父们辩论。他实际上非常通晓佛教哲学,所以辩论能力超强。他享受着这个机会去引用佛的教诲:佛的话不能被不加分析地盲目接受。几年以后,他现在成了一位著名的通灵者的虔诚信徒。这位彻底的怀疑论者坐在他那唱神歌的师父面前,泪如泉涌,拜服一个一丝逻辑也拿不出来的人。信仰和虔诚有一个通常的潜台词,就是不能动摇,但是它们跟怀疑论和一切和合现象一样是无常的。

不论你为信仰你的宗教而自豪还是不属于任何宗教,信仰在你的存在中起到重要的作用。甚至"不信"也需要信念–完全地、盲目地信仰你自己的逻辑或理念,而它们是基于你那不断变动的感受和思想的。所以如果我们以前一直觉得很可信的,现在却不再能说服我们,那是不奇怪的。信仰的非逻辑性根本不是深藏不露;事实上它是最和合的、最依缘的现象之一。在正确时间、正确地点的正确一瞥就可以激发信仰。你的信仰也许仅仅是依赖于表面上的共鸣。比方说你是一位厌女癖者,而你遇到一个人是鼓吹仇视妇女的。你会觉得那人很强大,你会同意他的观点,然后你对他就有了信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你跟他都爱凤尾鱼–都可能增加你的虔诚。或者也许某个人或某个风俗、宗教能够减轻你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其他因素,例如家庭、国家、你成长的环境等,都是我们称之为"信仰"的诸多元素组合物的组成部分。

在很多佛教徒统治的国家比如不丹、韩国、日本和泰国,人民盲目地信从佛教理念。另一方面,那些国家的很多年轻人却对佛教产生了幻灭情绪,因为没有足够的佛法知识的传授、却有太多的分心的事物让信仰这一现象无法固守,然后他们最终信从了其他信仰,或者信从了他们自己的理念。

无常对我们有利

理解和合的概念、明白甚至煮熟一个鸡蛋都涉及巨量的现象,对我们是有很多益处的。当我们学会去观察所有的事物和情况,观察它们那同样是和合而成的各个组成部分,我们就学会了培养宽恕、理解、开放和无畏。比如有些人至今仍然认为马克·查普曼是谋杀列侬的唯一凶手27。也许如果我们的明星崇拜没那么厉害,马克·查普曼就不会产生杀害约翰·列侬的迷幻。事发20年后查普曼承认:当他枪击约翰·列侬的时候,没把后者看作人类。他的神志不稳定是由一系列的和合因素造成的:大脑的化学状态、自幼成长环境、美国的心理医疗系统。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一颗病态和饱受折磨的心是怎样和合而成,认识到它是在何种条件下运作,就能更好地理解和原谅我们这个世界上的那些马克·查普曼们。就象煮熟的鸡蛋那个例子一样,即使我们去祈祷刺杀不要发生,它仍然会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可能即使有这样的认知,我们仍然会因为马克·查普曼的不可预测而怕他。恐惧和焦虑是人类最具支配力的心理状态。在恐惧背后的,是我们那不变的对确定的渴望。我们畏惧未知事物。我们的心对确定性的饥渴根植于我们对无常的恐惧。

当你能享受不确定性、当你相信这些彼此关联的和合因子不可能永远保持固定不变,无畏就产生了。你会发现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容许最好的发生的同时也为最坏的做好了准备。你变得庄严高贵。这些品质增强了你工作、发动战争、缔造和平、建立家庭、享受爱与个人感情关系的能力。知道某些事正埋伏在转弯处等着你、接受从此刻往后有无数的可能性存在,你就获得了全然的清明和远见,就好像一位有禀赋的将军具备的类似能力,对未来没有偏执狂躁,而是准备好面对一切。

对悉达多来说,如果没有无常,就没有事物的发展,世界就不会变得更好。小飞象Dumbo28悟出了这一点。它小的时候因为他硕大的耳朵而被孤立。他孤独、沮丧,害怕被踢出马戏团。但是后来他发现他那"畸形"是独特而有价值的,因为他可以靠着大耳朵飞起来。他出名了、广受欢迎。如果他一开始就信赖无常,就不会在当初如此痛苦。对无常的认知是获得自由的钥匙,帮助我们摆脱对永久受困于境遇、习惯或定势的恐惧。

个人感情关系是和合现象与无常的最不稳定的完美例证。有些人相信他们可以通过读书或咨询感情专家处理好感情关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但是,知道了男人来自火星而女人来自金星29,我们只能了解极少数明显的感情失和的起因和条件(因缘)。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些小小理解可以帮助建立短暂的和平,但是它们没有揭示作为感情关系这个和合物的组成部分的诸多隐藏因素。如果我们能看到这些不可见的因素,也许就能享受完美的感情关系,或者一开始就不会发展出一段来。

将悉达多对无常的理解应用到感情关系的无常上面,我们就会获得朱丽叶对罗密欧说的动人名句中所描述的愉悦:"离别是如此甜蜜的凄楚……"别离之时通常是一段姻缘中最深远的时刻。每一段感情关系最终都会结束,即使是因为死亡。想到这一点,我们对促成此一结合的因与缘的感激就加深了。在一方罹患绝症的情况下,此种感激就更加强烈。没有了对"永远"的幻想,我们反倒令人惊讶地获得了解放;我们的关怀与情感成为无条件的,我们的快乐也极大的发生在当下。当我们伴侣的日子屈指可数的时候,给予爱和照顾会更加心甘情愿和令人满足。

但是我们忘记了: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屈指可数的。即使我们作为知识了解了有生必有死、一切和合之物(有为法)终将毁灭,在情感状态中我们仍然不断地滑回原处,在相信永恒的基础上造作(生活、做事、思维),完全忘记了事物的彼此依存性。这一习惯会造成各种的负面状态:偏执、孤独、内疚。我们会感觉被欺骗、被利用、被威胁、被错误对待、被无视,好像这个世界是仅仅对我们不公正的。


27 约翰·列侬(John Lennon, 1940-1980),闻名全球的英国摇滚艺术家、社会活动家、披头士乐队核心成员、反战斗士,对现代西方文化有着深远影响。其参与创立的披头士乐队是公认的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是六七十年代反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马克·查普曼(Mark Chapman):刺杀列侬的凶手。他可能有心理疾病,年轻时就曾自杀未遂。虽然曾经是披头士乐队的歌迷,他却在信仰基督教以后对列侬产生反感,认为列侬说的"披头士乐队比上帝还受欢迎"是亵渎,也对列侬"一面宣扬爱与和平、一面拥有巨额财富"深感愤怒。这些偏执的念头终于使他萌生杀机,并于1980年12月刺杀列侬于纽约。

28 小飞象Dumbo:迪斯尼公司于1941年出品的著名卡通影片《小飞象》(Dumbo)中的人物。仁波切在此谈到该片的情节。

29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美国情感关系咨询师约翰·格雷的著作。它以火星和金星来比喻男女秉性的不同,并因应这种差异提出了有助于增进两性间彼此理解、改善感情关系的建议。此书在西方世界极度畅销。


美存在于审美者的眼中30

悉达多离开迦毗罗卫国时,并非独自一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当他的家人和仆人们熟睡时,他去了马厩。他的马车夫和最为信赖的朋友车那在那里酣睡着。车那因看到悉达多无人随侍而吃惊语塞,但还是在主人的吩咐下备好了悉达多最喜欢的骏马"犍陟"。他们穿越了几道城门而未被人发现。当他们走到离城足够远的地方,悉达多下了马,然后除下了他的手镯、脚镯和王家服饰。他把这些交给车那,吩咐他带犍陟回城。车那恳求悉达多带他一起走,被王子坚辞。车那只好回去继续服侍王族。

悉达多请车那带一个口信给他的家人:让他们不要为他担心,因为他已经走上了一段极其重要的旅程。他已将自己所有的服饰交给了车那,但还差一样:尊贵、种姓和皇家气派的象征 – 他那一头漂亮的长发。他自己割断了头发,把它交给车那,然后独自出发。悉达多开启了对无常的探索。对他而言,为了美貌和虚荣投入这么多精力已经显得是太蠢了。他为之持批评态度的不是美貌和精心打扮,而是相信本质上的容颜永驻。

人们常常说"美存在于审美者的眼中"。这句话比它乍看上去要深刻。美的概念是无常易变的;时尚流行趋势的起因和条件(因缘)不断地变化,流行趋势的观赏者也是不断变化的。晚至20世纪中期,中国的年轻女孩还要缠足,使得她们的脚不会长到超过三四英寸长。这一折磨的成果被认为是美的;男人们甚至能从包这种小脚的臭裹脚布中获得性快感。如今中国的女士们在经受另外一种形式的痛苦:拉长胫骨,让自己象Vogue31杂志上的模特那么好看。印度女孩们让自己挨饿去把丰满的体型瘦下来 – 这种在阿旃陀32绘画中比比皆是的丰满是多么可爱 – 以获得巴黎时装模特们的那种瘦削身材。默片时代的西方影星因为有比眼睛还小的嘴唇而受到赞美,但今天流行的却是大嘴巴和香肠般的嘴唇。也许下一位魅力名人会有蜥蜴嘴唇和胡萝卜眼睛。然后所有那些长着膨大嘴唇的女人们就会去花钱做缩唇。


30 "美存在于审美者的眼中":原文"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是一句成语,经常被译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认为此一惯常译法不适合此处,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局限在男女关系中,而此英文成语涵盖的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类审美的主观性:每个人对于美这个概念有他自己的定义和标准,即所谓"个人审美眼光"。故此用直译。

31 Vogue杂志:直译为"时尚",全球著名的流行时尚杂志,由总部在美国纽约的康泰纳仕出版公司在23个国家和地区发行。

32 阿旃陀石窟(Ajanta Caves):印度的一个佛教石窟群,大约建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后7世纪期间。石窟始建时,正值阿育王时代。窟内壁画及雕塑被视为是佛教艺术及世界绘画艺术经典。


无常是好事

佛不是一位悲观主义者或灾难预言者;他是位现实主义者,而我们倾向于作逃避现实者。他说一切和合事物无常,并非把它当作坏事;那只是一个简单的科学事实。依靠你对这一事实的洞察力、依靠你对它的理解,它就可能成为通向鼓舞与希望、荣耀与成功的大门。比如,全球变暖和贫困是贪得无厌的资本主义的一些条件的产物,那么就此而言,这些不幸是可以扭转的。这就要感谢和合现象的无常本质。对和合现象之本质的简单了解就足以扭转这样的负面趋势,而不需要依赖超自然力量 – 比如上帝的意志。当你了解了现象,你就可以操控它们,从而影响起因(因)与条件(缘)。你也许会惊讶:象对塑料包装袋说"不"这样小小的一步就能够极大地减缓全球变暖。

对因缘的不稳定性的认知会使我们了解自己转化障碍、变不可能为可能的力量。这在生活的各个领域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没有一辆法拉利,你完全可以创造条件去拥有一辆。只要有法拉利车,就有这样的机会让你去拥有一辆。同理,如果你想长寿,你可以选择去戒烟和增强锻炼。合理的期望是有的。绝望 – 正如作为它反面的妄想 – 是相信有常(永久)的结果。

你可以转化的不仅是你的物质世界,还有情感世界。比如你可以通过摒弃企图心,把焦躁转变成内心的平静;通过以善良慈悲而行,将自卑转变为自信。如果我们都能做到将心比心,就能跟家人、邻居以及其他国家促成和平。

有很多例子表明我们如何能够在现世层面去影响和合现象。悉达多还发现,甚至最可怖的那几层地狱和永刑33都是无常的,因为它们同样是和合而成的。地狱并非以永久的状态存在于地下的某处、让被判永刑的人在那里经受永久的折磨。它更象是一个噩梦。比如,你会因为诸多条件而做了一个自己被大象踩踏的梦:第一个条件是睡眠,然后可能还有你对于大象的某些负面经历。噩梦持续多长并不要紧;在那期间你在地狱里。然后,因为闹钟的因缘或者仅仅因为你睡够了,你就醒了。这个梦只是一个暂时的地狱,而它与我们的"真正"地狱的概念并无不同。

同样地,如果你对某个人怀有仇恨、参与了侵犯和报复的行为,那本身就是一个地狱的体验。仇恨、政治操纵以及复仇造成了这个地球上的地狱。比如当一个小男孩 – 比他扛的AK-47还要瘦小 – 没有哪怕一天的机会去玩耍或庆祝生日、只因为他忙于作一名士兵的时候,地狱就在那里。这跟地狱没什么不同。我们因为各样的因缘而有这些不同的地狱,而因此我们可以按照佛开的药方,用慈悲 – 这愤怒和仇恨的解药 – 来走出这些地狱。

无常的概念并不会预言末日决战34或大灾变35,它也不是对我们的罪孽的惩罚。本质上来说,它既非负面也非正面,只是事物和合过程的一部分。我们通常只会享受无常循环的半个部分。我们能接受生而不接受死,接受得而不接受失,接受考试的结束而不接受考试的开始。真正的解脱来自享受整个过程而不是单单执着于那些合我们意的东西。通过牢记原因和条件(因缘)的可变性和无常性,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们都可以对它们善加利用。财富、健康、和平与名望正如它们的反面一样是暂时的。所以悉达多当然谈不上喜欢天堂和天堂的体验。它们一样是无常的。


我们也许会疑惑:为什么悉达多说"一切和合事物(有为法)"是无常的。为什么不只是说"一切事物"是无常的?去掉了修饰词"和合",说一切事物本无常也算是对的。但是,我们必须为了保持这句话后面的逻辑,时刻以"和合"来提醒自己。"和合"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同时它又包含很多层面,所以为了深入理解,我们需要这个不断的提醒。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存在或运行的事物、任何来自想象的或物质层面的概念、任何在你心中闪现的东西、甚至你的心本身,都不会永远静止不变。事物可能会跟你此生共始终,或者甚至延续到下一代;但是,如我前面所说,它们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消散。无论怎样,最终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可能性和几率的问题,它一定会发生。如果你感到绝望,记住这一点,你也就没有理由绝望了,因为造成你绝望的原因也将会改变。万事变迁,沧海桑田。澳洲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荷兰成为土耳其的一部分,这些并非不可思议。同样并非不可思议的,是你会造成他人的死亡或者你致残坐轮椅。你也许会成为百万富翁,或者全人类的拯救者,或者诺贝尔奖得主,或者觉悟者。


33 永刑(Damnation):在一些文化特别是基督教中,人们相信"罪人"会受到神明的审判和诅咒而被投入地狱、永久性地承受折磨。这是基督教的重要教义之一。

34 末日决战(Armageddon):基督教《圣经·启示录》中预言善恶势力将于世界末日时在Armageddon这个地方进行决战。

35 大灾变(Apocalypse):基督教《圣经·启示录》中预言的世界末日时发生的世界大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