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兄、日本公民沈博士谈鲁迅恩师藤野先生

根据微信谈话记录整理

纪念藤野先生的文章提到的他的一口"北方文言"是真实存在的。日本语称之为東北弁，实际上就是中国人说的，东北话，其发音与日语的所谓普通话（日本叫関東弁）有很大的区别，地方土音浓郁，正常情况下有10至30%我们听不懂。東北弁在用词及语法上也有别于関東弁（这也是听不懂的原因之一）。现在依然在使用中，和一两百年前几无差别。
注：弁，即日本语中 方言 的意思。
同理，日本西部地区有大阪弁，京都弁（这两个城市虽相互邻接，但发音也明显不同），西部地区的方言我们通称関西弁，大致也有百分之一二十我们听不懂的。

日本并不推广"普通话"，反而是尽力保护好地方特色文化。日本的政体是地域自治，类似美国的各州独立，但这个是日本历史上藩镇割据遗留了下来的，所以日本麻雀虽小，地域文化却都非常昌盛。行政、法律、商业等当中比如在公司里头就同用关东方言。鲁迅此处所用文言一词，实际上是我们现代汉语中的文法的意思。（按，鲁迅的《藤野先生》并未用"文言"一词，只是提到藤野先生的特殊说话风格，"北方文言"是今人的纪念文章提到的）。東北弁的文法，尤其是语尾助词等和关东弁的差别很大。现在依然如此。

这就涉及到一个有意义的话题，日本近代史上没有发生过显著的新文化运动，或者是语言运动，或者是任何文字改革，所以他是200年之内，随着工业现代化的过程潜移默化的微微的发生了一些变化，当然肯定和200年之前不能完全一样，只是变化的幅度比我们汉语要小的多得多，本质上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的。日本的东北话很有意思，和我们中国的东北话在两种不同语言当中的性质和定位是几乎相似的，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日本东北话也是非常老土的，"我就是叫做藤野严九郎的"，搁关东话可能就是"在下藤野严九郎是也"，搁東北弁可能就是"俺就叫藤野严九郎哈。" 但是，我个人听起東北弁来觉得非常纯朴，虽然土气，但是憨厚，非常可爱，跟中国东北话的感觉不同。

东京本地长大的日本人，能完全听懂东北话、关西话吗？大致听懂百分之八九十。一个小小的例子：语尾助词中有一个，关东话即普通话叫 de su，东北弁叫 do su；另有一个语尾否定词，关东话即普通话叫 sen，関西弁 叫hen。类似这种区别，还有很多，所以日本的方言是跟中国一样，一张口就能听的出来的。

日本的方言也分北方语系，比如藤野先生所在的仙台属于北方，中部语系，西部语系及南部语系。比如说冲绳所在的南部语系，对于本土的日本人来讲基本就是外国话。因为归属日本本土时间长了以后，琉球语当中也夹杂了日本话，很有特点。日本每个县的方言都不同，所以说日本文化其实具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我在日本30年，也只是学到了点毛皮而已。

回过来再说藤野先生。按鲁迅所描写的藤野先生那样的人，实际上我们在日本觉得非常熟悉，一点都不陌生。应该准确的说，他是日本人的一种代表，或者说，尤其是日本做学问的人当中的典型的一种。当然，对于当时大清国的鲁迅来说是极其震撼的存在。实际上，像藤野先生这样的人，在日本非常非常普遍，到目前为止依然广泛存在。用咱们中国人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老一辈人都那样。我自己的导师就完全是那样的人，古朴甚至古板，正直敦厚，沉默。也可以说是老实。不光我的导师，实际上我老岳父也是完全同一类型的人，他也是大学教授。现在基本上六七十岁以上的人还是这样，肯定是越来越少了，这一代人已经基本上越来越少了。

实际上我给你一个最好理解的例子，就是高仓健。高仓虽然职业是艺人，但是他的性格和价值观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中国人会觉得他们这样的人很稀罕，实际上在日本很多很多，而藤野，高仓这样的人，只是典型代表而已。日本语当中有一个专有名词，形容这一批人，翻译成中文叫"明治男人"，意思就是，他们具备明治时代的 古典男人 的风骨和气质。藤野，我老丈人，高仓，在日本都可以被称为明治男人，是一个褒义词。在日本，如果一个男人被称为颇具古风，那绝对是一个褒奖的意思，但是时代不同了，现如今这样的人已经极少极少极少了。举个例子来说，我们所知道日本每年所有获得诺贝尔奖的学者们，基本上都属于这类型的人，松下幸之助等老一代企业家们也是。

文化人当中，我的老师熊谷守一先生，那是顶了尖的明治男人。现代的画家中，比如平山郁夫先生。绝大多数年长的日本画画家，还有歌舞伎等传承人等，这些古典艺术的大师们都属于这类。不是这样的人，继承不了这些传统文化。所谓文化的传承，先要取决于那些传承人们的基本素养，对人的资质的要求很严。

实话说，这些人你一定要亲自去交往，和他们交流相处，你才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伟大。就像我常跟别人说的，在高仓健面前，我觉得我自己根本就只配站着，有一次他死活儿让我坐下，我勉强就坐了半个屁股。再如我们跟大学导师说话，也是如此。